論破山禪師詩歌與書法的圓融之境
明末清初,石濤、八大、髡殘、弘仁,以個性鮮明、奇肆昂揚的畫風沖決了陳陳相因的畫壇樊籬,飲譽一時,影響深遠。“四僧”作為明室後裔和遺民,在王朝易祚的動盪中,用袈裟掩裹著苦痛與創傷,借畫筆抒發著鬱悒和悲憤,寄託著對故國山川的留戀與追思。身為僧侶而有著極高文學藝術造詣的,在中國歷史上代不乏人。與“四僧”同時期,在巴蜀地區就有一位元有著類似人生際遇,不但精通佛法而且文學藝術素養深厚、工詩善書的高僧大德,他就是有著“小釋迦”“逆行菩薩”尊稱、對西南禪宗振興作出巨大貢獻的破山禪師。
一、破山禪師生平及其禪學思想
破山禪師(1597—1667),俗姓蹇,名棟宇,字萬峰,一字懶愚,號旭東、海明,後改法號破山。四川順慶府大竹縣人。破山家學淵源,系名門之後(渝州忠定公後裔,父蹇宏,母徐氏)。8歲時入鄉校學習,但尚不喜詩書之事。13歲納室某氏,婚後第二年父母相繼過世,這對年輕的破山禪師無疑打擊巨大,時值戰亂四起,生靈塗炭,他漸漸看破紅塵,于19歲時在大竹縣薑家庵的禮大持律師座下落髮為僧。20歲時到鄰縣鄰水縣延福寺聽慧然法師講《愣嚴經》,因不滿慧然解釋,飄笠、曳杖而出夔門。先後在湖北、安徽、浙江等地(破山禪師曾在湖北黃梅縣的破額山結廬,清修苦行三年。破額山乃佛教聖地、禪宗四祖道信的道場,此山成回抱之勢,雙峰屹立,磅礴非凡,破山在此閱讀了大量佛經與高僧著述,面對此山此景,有感于大明江山易主,國破家亡,故易名“破山”,世稱破山禪師,這便是其法號之由來)參悟佛法,曆參憨山德清、無異元來、聞谷廣印、雪嶠圓信、湛然圓澄、密雲圓悟等名宿。28歲時在海鹽金粟山拜密雲圓悟為師,成為臨濟一脈的傳人。破山禪師33歲時在浙江嘉興東塔廣福禪寺開始傳法,其禪法淩厲、鉗錘惡辣,于江浙一帶引起強烈反響,“遠近觀光,罔不悅服”“遐邇學者,歸之如雲”。3年後,受巴蜀僧俗之迎請,破山禪師辭別密雲後回故鄉傳法度人,與當時權貴和文人學士友善。57歲時在梁山創立“雙桂禪派”,一時又“雙桂道風,大振遐邇”。71歲“指燭顧眾”而圓寂,葬梁平雙桂堂。
破山禪師精通釋典,博學多識,造詣深湛,著有《破山禪師語錄》21卷。其機風峻烈,禪學思想豐富。他認為佛性人人本有、本同;禪、教、淨、戒,四者雖有高、低、頓、漸之分,但皆為方便法門,並行無礙;他很重視對僧才的培養,認為這是振興佛教的關鍵;他主張心物合一,以心為本;更堅持三教合一,入世與出世合一,三教不分彼此和優劣,殊途而同歸。三教合一、入世與出世合一的思想,是破山禪師最通達的智慧。“可以贊天地之化育,君臣也,父子也,夫婦也;可以理佛祖之陶鎔,偏圓也,頓漸也,半滿也。夫一而已,皆教也(三教),本乎一心,別乎一氣,以一氣而至柔,悟一心而成道。”他常用儒家和道家的語言來闡說佛理。比如:“胡不聞天何言哉,四時行焉,萬物育焉,天何言哉。誠然不言之道,自此彰矣。吾儕佩符聖訓,即同踠共筋,行不言之道,安以聲色罵詈,以強人執役,為我一身之謀,此何理也?”“即人之一身,外則器界所共一氣分。如何是一氣分?天地與我同根,萬物與我一體。”前者借用儒家經典,後者化用道家經典。儒、佛、道三教同一,本乎一心。三教合一了,出世與入世便自然也就合一了:“住世操家,雖是小還俗,況學道人,無分彼此,即世法即出世法。所以道,治世語言,資生業等,皆與實相,不相違背。”“為僧,有為僧事,為俗,有為俗之事。如是僧俗雖殊,其道一也。”在破山的思想裡,僧俗已無異而和合。破山禪師還提出了一系列的參學方法,譬如:參學首先要下功夫,持之以恆,才能成功;參學的關鍵是參生死,參透生死才可過關;參悟和問學兩者是互相促進的,相互結合的,不可偏廢;參悟的主要方法是參話頭,通過話頭來發疑情,使人醒悟;自參要與拜師相結合,不可偏廢。
江南遊僧、亂世流民、宗教領袖,破山禪師一生歷經磨難,奔走于巴蜀內外,傳法度人,憑藉高深的禪學修養,進一步豐富了禪宗尤其西南禪宗的禪學理論體系,也成為西南禪宗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。其所創立的“雙桂”禪派,在我國西南地區繁衍分化,延綿不絕,成為明清西南佛教的主體,影響很大。他慈悲的救世情懷,更獲得了世人普遍的崇敬與信奉。
二、破山禪師的詩歌
據相關研究,破山禪師自20歲寫下第一首偈子之後,“無論是在江南遊走,還是回蜀後的納徒傳法、弘揚佛教,無論是明末清初迫於戰亂的流亡,還是建立雙桂禪堂後走向圓滿的晚年,均不廢吟哦之事”。破山禪師親歷了明清政局更替的動盪歲月,他人生的不同階段、各種際遇、情感、禪悟等,都通過詩歌的形式記載、抒發了出來。其存詩1300餘首,有自題詩集《雙桂草》。
破山禪師的詩歌創作脫離不開明末清初的時代大環境和文化大背景,正與他豐富的人生經歷那般,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特徵。早年漫遊江南時期,受到晚明個性解放思潮、文人士風的影響及江南文化的薰陶,他的詩歌中洋溢著放浪無羈、率真任達的浪漫主義基調;中年返回蜀地故鄉弘揚佛法時期,正值戰亂,流亡與漂泊中艱苦備嘗,痛心于國破家亡,哀憫于黎民的命運維艱,此時的詩歌創作呈現出感時傷世、沉鬱悲愴的現實主義風格;晚年,清朝鼎新後社會漸趨安穩,他所創立的“雙桂禪派”的佛法事業日臻昌盛,破山禪師的心境也由複雜轉為單純,詩風開始充盈出隨緣任運、自在平和、曠達灑脫的特點。雖則有著階段性的不同,破山禪師的詩與他的禪一樣,總體上是圓融通透、自在無礙的。
作為僧人,破山自然常常以禪入詩、借詩說禪。《次秋,潭師題茂敘孫居士嘯竹亭韻》:“獨為逃禪遠世尋,雙溪橋去水雲深。想君共我同流也,日坐蒲團嘯竹林。無意時時把念消,有來買石得雲饒。前村幾片籬巴竹,節節枝枝長過橋。”詩中,破山禪師于山林清修,意閒心悠,恬靜、淡然,自得其樂。《複華重李居士》:“將謂渠儂笑枕子,誰知枕子笑渠儂。都盧拋向西湖裡,春枕明月夏枕風。”寫禪不見禪語而禪意盎然,自然之景致,與禪心渾然相融,大璞不雕,抱樸含真。情景合一的遣詞造句,處處彌漫著破山禪師的佛教哲理與生命體悟。除了創作表達佛理、禪趣的篇什,他也寫過很多融入世俗的所謂的“俗世”題材的詩歌,或記述身世、經歷,或抒發懷抱、宣洩情感:“這個川老蜀,渾無奇特處。問禪禪不知,問教教非熟。懶散三十年,人天忽推出。握條短杖藜,打佛兼打祖。”這首《自贊》五言詩,以白描的口吻為自己勾勒、畫像,明白曉暢,灑脫自如。“年年七月十五,惟有今年最苦。田禾又被天收,人物盡遭賊擄。”這是一首戰亂中黎民百姓深處水深火熱中,慘遭天災人禍的寫照。字裡行間隱藏和寄託著破山對民間疾苦的哀憫與關懷,還有無奈與悲痛。“漏聲催欲盡,寒夜獨悲吟。殿滿燈光靜,窗橫雪照深。三思詩眼疾,孤枕念同心。寥落一身外,萍蹤何處尋?”深處亂世,顛沛流離之中,破山又何嘗不是惴惴不安,於惶恐與悲傷中度日?或詠歎山川風物:“太白危岩路,淩雲獨杖藜。家家松影合,處處竹煙迷。雲傲歸秋壑,風高落晚溪。騷壇詩骨在,傳與夜烏啼。”這首《題太白岩》五律,是破山寫景的佳作,松影、竹煙、秋壑、晚溪……登高遠眺,太白景色盡收眼底,富有層次感的自然山川美景,暈染出一幅動人的畫卷。也有友人間的酬贈、追悼之作,如《示長白詩人》:“海內多詩者,才思獨爾真。一生清冷句,千載不藏名。氣骨煙波色,萍蹤雨露情。調高人自重,偃鼠豈同營。”《吊太常古文學》:“筆硯同心剛兩年,何須先我去逃禪。蠹魚欲吐三生夢,小玉頻呼一粥緣。倒砌殘紅誰解舉,摩天嫩綠自能妍。可憐昔笑今成哭,冷淚如冰落柩前。”破山禪師與文人名士之間的交往真誠而純粹的,這一贈一悼兩首詩,皆是真情流露,也是人格操守、理想喜好的言表。
破山詩歌的語言偏口語化,通俗易懂,卻俗而不淺,俗而不白,有著極為自由和多樣化的詩歌形式,風格變動不居,屈子的“長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艱”、青蓮的“我本楚狂人,鳳歌笑孔丘”、東坡的“縱一葦之所如,淩萬頃之茫然”、放翁的“樓船夜雪瓜州渡,鐵馬秋風大散關”,皆見諸筆端。破山精格律,善取象,工造境,方言俚語並佛語糅入詩中而不生澀,反而活潑生動、意味綿長、含蓄雋永,言有盡而意無窮。
三、破山禪師的書法
陳垣先生在《明季滇黔佛教考》中說:“詩文雜學之外,釋門所尚者,厥為書法。自古僧人能書者固多,法書名跡之保存,亦以寺院為便。”歷代僧人誦經參禪之暇多寄情翰墨,懷素、貫休、石濤、八大、弘一……僧人書法家比比皆是,他們的作品也在書法史上有相當的地位和影響,破山禪師自然也歸屬其中。據文獻記載,破山“尤工書法”(《高梁耆英集·卷上》),“善草書”(《梁山縣誌·卷十》),“筆致飄逸有仙氣”(《石柱廳鄉土志》第二冊),“腕底生龍蛇,妙擅鍾王善”(《補輯石柱廳志》錄《吊破山和尚》),“體正力厚,純法二王”(《黔詩記略》引《播雅》)。然而可惜的是,破山的傳世法書為數已不多。梁平雙桂堂、成都文殊院(“破山年歲老,做事多顛倒;晃見烏兄妻,聲聲叫大嫂。破山明”“春來野事到雲頭,倒舞茶條笑不休;撥著大溈體用句,悲風千古亂荒丘。破山明”)、新都寶光寺(“迢迢千里夢,不肯到人間。破山明”“龍門泉石香山月,蓬島煙霞閬苑鐘。破山”)、四川省博物院(老兔籬邊偷菜吃,齧寒嚼嚼又看看。破山明)、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(拿雲自不容收放,喝月誰能使到行。破山明)、淮安市博物館(藤籃滿去多應藥,柴擔香來半是花。破山明)等可見其墨蹟,成都昭覺寺(《牧牛頌》七絕,已剝泐漫患)、龍泉石經寺、新繁龍藏寺(“地凍雪留砌,天寒日照遲、遊人愁出戶,野鳥怯臨枝,遠岫雪封壁,平溪水結彌。此時開霽色,扶杖過長堤。破山明”“草廬深處惟聞鳥,柴擔香來半是花”)等存留其刻石、匾額,另有散落民間收藏者之手,間或於拍賣市場出現。當代有《歷代名僧墨寶大觀》(第五冊)、《破山禪師法書》等出版物集錄有破山的經典書法作品,吉光片羽亦足見其精神氣韻之勝破山書法,以行書、草書居多,內容以佛經文辭和自作詩偈為主,落款署“破山明”“雙桂老人”“明老僧”等,鈐蓋“破山老人”或“海明之印”,引首常用“雙桂堂”章。破山擁有滿腹的學識修養,樂於筆墨揮灑中抒發性情,與佛理相參以臻禪悅之境。“鎮日揮毫放墨光”“摩騰費盡紙千張”“文字欲離離未得,臨池又覺墨花香”“持扇索吾偈……狂歌書其上”“老僧才舉筆,已是葛藤窩”“老僧筆下龍蛇陣”“老僧信筆書,為汝發深省”“年老氣力急,寫字少筆力。不待與人悅,只圖了活計”。於其詩作中,我們可以窺探到破山禪師揮毫潑墨時放縱、率意、浪漫、任達、陶醉、愉悅的精神饕餮與享受。
破山之書,取法晉唐,轉益多師,擷鍾繇、“二王”、歐陽詢、懷素、顏真卿、蘇軾、趙孟頫、文徵明、祝允明、徐渭、董其昌等人之精華而熔為一爐,又參禪淨業,風格傳統、純粹而獨特。觀其字,珠圓玉潤,渾樸超然,氣息貫通,勢如泉注。其筆墨由心而出,率意隨性,使轉自如,酣暢淋漓。不飾點畫雕琢,不拘泥於形式安排,情韻傳神,營造出空靈的禪境並充盈著勃勃生機。啟功先生對破山書法是十分推崇的,將破山書法置列“江南四僧”之前,而且高於文征明、董其昌等一代宗師:“憨山清後破山明,五百年來未見曾。筆法晉唐原莫二,當機文董不如僧。”
(《論書絕句一百首》第八十三)並於詩後注雲:“明世佛子,不乏精通外學者,八法道中,吾推(憨山)清、(破山)明二老。憨山懸筆作聖教序體,傳世之跡,亦以盈寸行書為多,觀其行筆之際,每有搖曳不穩之處,此正袍袖寬博,腕不貼案所致,而疏宕之處,倍饒逸趣。破山多大書行草,往往單幅中書詩二句,不以頓挫為工,不作姿媚之勢,而其工其勢,正在其中。冥心任筆,有十分刻意所不能及者。”啟功先生此論可謂的評。破山之書與同時代的書家作品相比,不同于文徵明的典雅俊逸、董其昌的清秀流暢,有別于徐渭的奇縱奔放、祝允明的恣肆爛漫,與王鐸、傅山風格接近,卻無王鐸的鬱積乖戾、傅山的狂暴宣洩,而是更加平靜內斂、空靈灑脫、圓融中和。
結語
錢穆先生在《中國文化史導論》中指出:“禪宗的精神,完全要在現實人生之日常生活中認取,他們一片天機,自由自在,正是從宗教束縛中解放而重新回到現實人生來的第一聲。運水擔柴,莫非神通。嬉笑怒駡,全成妙道。中國此後文學藝術一切活潑自然、空靈脫灑的境界,論其意趣理致,幾乎完全與禪宗的精神發生內在而很深微的關係。”毫無疑問,破山禪師的詩歌和書法,受到其相容並包的禪學思想所影響。其詩其書已與其禪交織融合在一起,早已生化出一種自在、圓融之境。也許因為他的禪學成就過高而掩蓋了其詩歌和書法方面的成就,也許因為他深藏佛門、長居巴蜀寺院,詩歌與書法作品流傳少且不廣,沒有得到世人應有的重視和挖掘。進一步深入研究破山禪師的詩歌、書法等文藝成就,反之也會對研究破山禪師的禪宗思想有極大的促進作用。
【作者:程秉洲,單位:中國儲備糧管理總公司,本文發表於2017年《中國書法·書學》第8期。】
參考文獻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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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雙桂破山明禪師年譜》,平山印綬等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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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破山海明禪師研究》,程剛。
《破山海明詩歌研究》,王亞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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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禪宗書法家破山和尚》,趙仁春。
《歷代名僧墨寶大觀》,李陽泉編,中國書店,2015年。
《破山禪師法書》,熊少華編,重慶出版社,2014年。
《論書絕句一百首》,啟功,上海三聯書店,1999年。
《明季滇黔佛教考》,陳垣,中華書局,1962年。
《中國文化史導論》,錢穆,商務印書館,1994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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